著名记者杨刚（1905-1957）和她在《叶芝诗论》一书扉页上的签名。

2021年夏天，起念细读一读叶芝的诗，遂将叶芝的列传、关系商榷，连同诗集注本，搜罗了不少。可惜，这个策动尚未实行就放手了。2023年岁末，友东说念主写就一部讲叶芝的大著，嘱为雠校，乃将这些蒙尘的书重找出来，略加检视。

其中有一本是大诗东说念主路易斯?麦克尼斯（LouisMacNeice）的文章《叶芝诗论》（

ThePoetryofW.B.Yeats

），牛津大学出书社1941年版。书名页写有三行蓝色钢笔字“一九四四年八月卅一日购于孟买Tajaposevala书店”，后署“晦晨”两个字。

初购时，未暇属意“晦晨”为谁何。其实，只需上网一搜，就能知说念这是有名的记者杨刚女士用过的别称，1984年出书的《杨刚文集》里即收入一首题为《晦晨》的诗，写于1940年。杨刚的别称好多——事实上，“杨刚”亦然别称，她原名杨季徵，29岁时出书的译著——简?奥斯丁的演义《自高与偏见》——则签字“杨缤”，“杨缤”是她自就读燕京大学就用开了的一个名字。

《杨刚文集》附录胡绳、袁水拍的《追忆杨刚》一文，笔调近于官方定论，然公众对杨刚的通晓亦经常同此，故将记叙生平的一段节引如下：

杨刚同道在三十年代开动发表诗歌、演义、散文。她协助埃德加·斯诺编译短篇演义集《活的中国》，先容鲁迅、茅盾、巴金等作品到国际去。她为报纸写国表里通信、薪金体裁、社论，主编文艺副刊。在四十年代的新闻阵线、文艺阵线上留住了显赫的事迹。她还在重庆、香港、好意思国的复杂致力于的环境里从事和洽阵线职责和外事职责。她清静了史沫特莱等英好意思记者和学者，匡助他们了解中国和中国共产党。宇宙目田后，她先后在社交部、国务院总理办公室、中共中央宣传部担任对外事务与宣传职责，曾任周总理主任秘书、《东说念主民日报》副总剪辑。……她生前为周恩来同道所倚重，并受到毛泽东同道的颂扬。毛泽东同道在杨刚同道陨命后很久，还惘然她过早牺牲，曾关爱性向龚澎同道了解杨刚的情况，说杨刚是他所器重的女干部之一。

杨刚去好意思国的履历，一般文件王人轻便记叙“1944年夏赴好意思留学，兼任《大公报》驻好意思特派员”良友。《费正清自传》（

Chinabound

）里倒记下了原委：杨刚去留学，是费正清帮她央求到了拉德克里夫学院的奖学金，费正清在社交部的友东说念主也出了力，杨刚在燕京大学时交游最多的女栽培包贵想（GraceM.Boynton）亦予相沿。“她的放洋护照多亏《大公报》刊行东说念主胡霖赞理，才终于拿得手”（《费正清自传》，黎鸣、贾玉文等译，天津东说念主民出书社1993年8月初版，第339页）。但假若在孟买的书店里买下《叶芝诗论》的阿谁东说念主即是杨刚，该奈何说明她1944年8月不在好意思国而在印度的事实呢？

正本，杨刚是从战时的重庆转说念印度，之后才乘船去好意思的。对于杨刚在印度的陈迹，也有干证。1945年6月12日，金克木从加尔各答致信沈从文，里头有这么一句：“树臧兄音书闻之甚为欢喜，前杨刚过印时已曾言矣……”（《风烛灰》附录）所谓“杨刚过印”，当指1944年杨刚路过印度。还有一段诠释，尽头纯真，出自赵萝蕤《杨刚二三事》。这篇笔墨刊于《文史汉典选编》第二十八辑（北京出书社1986年9月初版），尔后几种赵萝蕤的文集均未收入，读者想来未几。赵萝蕤与杨刚，乃燕京大学旧识，《杨刚二三事》记二东说念主重遇：

咱们再次碰头却很有时，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在印度孟买的大街上。旧雨重逢，尽头亲热。她谙习一位印度女记者。在咱们候船去好意思国的日子里，咱们日常在一齐，一同漫谈，还看了许多印度的民间歌舞。咱们也拜谒了孟买印度共产党的总部（布告是约希同道）。好像这是个有三层楼的大四合院，住着许多同道。咱们上楼盘膝而坐，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手抓饭。咱们从孟买同船去好意思国，航程十八天，路上杨缤的风趣一直很高，时时赋诗言志，并嘱我以后要给《大公报》投稿。

赵萝蕤其时与丈夫陈梦家同业。二东说念主于1944年9月16日从昆明飞往加尔各答。《陈梦家先生纪年岁辑》称：“据芝加哥大学东方商榷院档案所存1944年11月24日赵萝蕤致威尔森函……他们在加尔各答待了10天，在孟买渡过了18天。”（《陈梦家先生纪年岁辑》，子仪撰，中华书局2021年8月初版，第176页）这么推算起来，杨刚、赵萝蕤、陈梦家等东说念主大要是在1944年10月15日从孟买上船赴好意思的。在那册《叶芝诗论》里夹带了一份油印英文小报，名为

TheMitchellPacifier

，日历为1944年10月26日。稍许查检，正本这是二战后期当兵的好意思国艨艟“威廉?米切尔将号角”（USSGeneralWilliamMitchell）上刊行的一种小报，刊载其时行家战况。据纪录，“威廉?米切尔将号角”于1944年10月7日泊岸孟买，11月17日最终泊于加州圣迭戈。杨刚一滑很可能即是搭乘这艘艨艟到好意思国的。赵萝蕤称航程共十八天，则他们是11月初才抵达好意思国。这份10月26日的小报，应该是杨刚在船上读了之后平缓夹进我方的书里的。

对于杨刚初到好意思国时的情形，最有价值的汉文文件是萧乾写的《杨刚与包贵想》（见《杨刚文集》附录）。文章译引了一些杨刚写给包贵想的信，手艺相连在1945年2月到10月间。其中写于2月12日的一封信，杨刚记叙了在拉德克里夫学院就读的情形，尤其是谈到了对异邦体裁的风趣：

我也曾在五号注册了，选了演义、月旦、一八〇〇年以来的抒怀诗以及德语。其实，我很想挑升商榷当代体裁。抒怀诗还算是较接近我的期许。我不想拿学位，拉德克里夫学院当局也已开心了。惟一德语一课我是崇拜生，其他几门都是旁听。这个学期三月五日开学。我还投入“亨利·詹姆斯、麦尔维尔及德莱塞作品选读”及英文作文。我以后也许废弃德语，因为太占手艺，也太无聊。我同期还得给《大公报》写作，要看许多报刊，拜谒许多东说念主。我对了解这个国度以及这里的东说念主很感风趣。六月里我得找点零活儿干，因为我的收入不够我守护学业的。我既然不拿学位，央求奖学金就有坚苦。另外，我很想了解地球上这部分东说念主们的糊口及想想，望望有什么中国不错借镜之处。我从来不心爱搞脱离执行的学术商榷。我但愿两年以后，我不错说，我在一定经由上了解这个国度了。

这段笔墨露馅了杨刚在体裁商榷上的企图心：“其实，我很想挑升商榷当代体裁。”而她选的两门课——体裁月旦和一八〇〇年以来的抒怀诗——其实都能跟她在孟买购下的那册《叶芝诗论》策动起来：麦克尼斯的文章是体裁月旦，而叶芝的诗诚然属于“一八〇〇年以来的抒怀诗”。咱们不错蛮有主理地说，《叶芝诗论》不是那种于旅次唾手买下的读物，而是能体现杨刚体裁志趣的书。

英国诗东说念主麦克尼斯（1907-1963）和他的《叶芝诗论》。

《叶芝诗论》上重新到尾有多处橘黄色铅笔画线，我猜是杨刚阅读时留住的。其中一处，能够是她读了心有戚戚焉者。麦克尼斯指出，叶芝的诗题材边界相对窄，诗东说念主对那些大的话题，什么大宗的常识啦，普适期许啦，天地为公啦，都很反感。叶芝忽视的问题也许浅易的，但绝非如一些鄙弃他的论者是以为的那样是琐屑的，“除非认为，一个东说念主如果糊口在逾期的国度，合计别的国度的先进想想并不餍心切理，那他就提不出有价值的问题了。也许叶芝的万般局限令他没能写出最伟大的那类诗，但却使他写出了他阿谁时间可能是最佳的诗。”（原书第19页）

杨刚之前糊口在逾期的国度，当今她到了好意思国，“对了解这个国度以及这里的东说念主很感风趣”。然而，待了四年之后，她终竟合计这个国度的想想并不餍心切理，如故怀着期许，秉承回到了中国，拥抱那未卜的远景。反复翻阅《叶芝诗论》，最感好奇的是，在孟买那夏秋之际，38岁的杨刚是否正处于运说念的小路的某个分岔点上：朝一边走，她不错商榷体裁，赋诗谈艺，朝另一边走，她将投身改进洪流……如故说，前一种秉承，其实本就莫得充分伸开的可能，而仅仅那极荒谬的历史时空过错中的一说念光亮良友？

刘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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